採訪、撰稿/ 張姿婷
攝影/ 黃煒鈞
兩人挨坐在藍色蓮花池旁。
攝影建議她可以將手搭在我耳邊,像要告訴我她的跟蹤故事一樣。我有點遺憾地說:「我以為我真的能聽到故事。」
「好!那我跟你講:那天,我跟蹤一名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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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見面時,欣姸認真地唸了幾次我的名字,並向我一一確認是哪個字。
《Cry River》裡,那雙將淚水哭入河流的眼明亮且誠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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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長於臺灣臺北的魏欣姸,畢業於芝加哥藝術學院主修藝術創作。透過攝影、錄像與行為藝術等媒介,探索不同層面的親密感:公眾與私領域、文化和社會,及個人與感官之間的纖細摸不著邊卻又不可或缺。
大學時因為朋友的邀請,欣姸從攝影跨進了行為藝術的領域。
一零年「行為藝術之母」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ć)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useum of Modern Art)進行了行為表演《藝術家在現場》(The Artist is Present)。一張桌子,兩把椅子。連續三個月,從開館到閉館,只要有觀眾坐上瑪莉娜對面的那張椅子,她就會全心全意地凝視著眼前的人。
對視的力量是強大的,深深地看進對方的眼裡,再嘈雜的環境,都只有彼此。當時許多藝術家做了類似的作品與她致敬、或是嘲笑她。
而欣姸做了一個大膽的計畫:邀請觀眾來家裡,與一絲不掛的她對視。
這次的經歷也讓她更加意識到,行為藝術現場的未知與不可控。
「有些朋友會搗蛋,譬如綁我的頭髮、或試圖要摸我。印象有個不認識的男性來,一直盯著我胸部看,那時候才覺得天啊,即使朋友在一旁協助、保護,我依舊是把自己放在一個很危險的處境。」
如何去臨場應對?不可預測,是行為藝術最大的特色及魅力,既吸引人、同時也令人恐懼。行為藝術的場合,邀請並給予了觀眾很大的權力去做所有事;即使事先訂定規則,人們也不一定會遵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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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其實她是個容易感到緊張的人。
這令我訝異;因為某次演講,欣姸走下講台,親吻每一位觀眾的肩膀。
「只要假裝不緊張,久了你就不會緊張了。」
「創作應該是要逼自己去做一些不想做的事,面對人群很痛苦,但我覺得應該要去嘗試。」
生命,從此有了更多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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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姸形容海洋書包計畫像是洋流,流到這個地方,再流去那。
到了一個地方會有所改變、有所增減;這與海洋本身的形象很符合。而藝術該是這樣,有什麼問題,就試著去回應、挖掘。
沒有意識到我們是住在島上的人。
且並非是一個人活在這世界。
聊到後來發現,原來我們都未曾真正地徜徉大海;儘管生長的城市皆離海不遠。
欣姸說,很羨慕能在海裡游泳的人,感受為浪反覆推起。
在芝加哥藝術學院就讀時,發現老外都很喜歡去海邊。
「可是那裡只有個假的海邊!」她說:「我才意識到,原來以前的生活,是那麼容易可以看到海。它是滿重要的一部份,卻沒有被好好看待。」
時刻在變化的海讓她感到平靜,也教會她許多事情。
去年學了游泳。她感嘆一直到長大了,才努力地在補足這塊,不管是與自然、與海洋相處。
記得那時老師告訴她,有位藝術家朋友遇到創作瓶頸時,會去看看海。
「那他們可能是去看看湖啦!」她笑說。
近期蘭嶼的珊瑚死了很多,因為大量的觀光人潮擦著防曬乳下水;
許多人認為吻仔魚重金屬含量最少,所以即使為滿足市場需求的過度捕撈,可能導致海洋生態結構崩壞,還是想給他們的小孩吃。
「一開始我的心態比較強硬,疑惑為什麼這麼簡單的事,大家做不到。」
直到發現自己也有做不到的事:譬如不敢使用月亮杯,即使明白可以節省很多資源。
所以試著再柔軟一些,去看待「選擇」這件事。「其實能理解為人父母的用心,某日當我作為同樣的角色,很難說不會做出一樣的選擇。」她說:「如果我們都能稍稍努力,做自己能做的事,那就夠了。」
有所意識,其實只要從很簡單的改變開始。
但可能也沒有那麼容易,她說:「譬如要一而再地跟父母講,我婚宴不要用魚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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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應該要做你能做的、想做的。不只關乎海洋,任何議題都是如此。」
「創作可以稱得上是一種浪費。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欣姸先生從事佈展行業,每次在幫她佈展時,都會問她這些東西是做什麼用,並且之後還能再使用嗎?她說雖然他了解並熱愛藝術,但同時也會覺得藝術是件浪費的事。他會一直試著將材料重複利用,譬如說他製作了可以拆開、再次使用的框。
「將『永續』這件事放進意識裡,你的決定就會有所改變。我們都是一直邊創作邊學。」欣姸嚴肅地強調:「當然塗防曬油進海洋是真的很不可取!這應該要被放在我們的教育裡,家長也需要更注意這些。人不能自私地只想著自己,而沒有考慮到會對海洋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教育是從家庭開始。」孩子從不會抱有偏見去面對這個世界。
「我們都該要多去接觸、多去認識。要保持一顆學習的心。」她說。
我們可以嘗試,用有趣的方式讓更多議題被看見
「藝術有時表面上看作品是講一件事,但其實它在講另外一件事。那種東西我覺得是比較吸引人的。」
一七年欣姸在日本金澤藝術埠口(Kanazawa Art Port, Kapo)駐村一個月。
期間碰巧是第一屆奧能登國際藝術祭。地點位於石川縣珠洲市,距離金澤約4.5小時的車程。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藝術家鴻池朋子(Tomoko Konoike)的雕塑作品 《陸にあがる》(登陸),其中之一的《海》位於岩岸邊,需要走很近才能看到。走到那看見了一堆漂流並堆積於此的垃圾,各種塑膠製品與碎片。導遊和我們說,藝術家其實是希望大家意識到海洋汙染這件事,所以逼迫人們要走近查看。」
教育、展覽、計畫、工作坊,我們可以嘗試用有趣的方式讓更多議題被看見。
持續地想一些方式去騙觀眾:「你以為你在看這個,但其實是在講別的。」
孩子:「基隆很愛下雨,但我們很愛她。」
「這是碇內國中獻給基隆的一封情書。在基隆出生長大的他們受不了多雨的基隆但又掩不住對她的愛。穿著制服下了課,他們背著共同的書包,走向自己的秘密基地寫下秘密,並乘坐時光機徜徉在專屬的小天地時空。
紫色的是他們對基隆的情話綿綿如綿綿冰。
粉紅色的是他們對自己的悄悄話大聲說。
灰藍色是基隆的天空。
邀請您一同坐上時光機,探究尋訪一顆顆彩色多情的秘密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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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裡,她彎腰傾身在孩子耳邊低語,一一向他們講述她在葡萄牙駐村時的跟蹤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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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年六月十六,欣姸來到基隆市暖暖區的碇內國中,與美術、繪本社的學生分享她的作品脈絡及海洋書包藝術計畫。記得當時社團老師笑說,這些孩子應該是整個學校裡,與她最有共鳴的一群人了。
欣姸以類似詩的形式,按編號亂序的一到十,講述故事般地向孩子們呈現她的創作思想。以互動的形式請他們寫下對基隆的情感,並引導孩子回憶自己對家鄉的深刻記憶。
也許往後回家路上的時光,因此而有所不同了吧。
那時她問孩子們,會覺得自己是暖暖人嗎?
他們答:「哦!我們是基隆人!」
雖然總抱怨基隆很愛下雨,但能從他們寫給基隆的情書裡感覺到:他們很愛這個地方,有著很深的認同。基隆的孩子,與他們居住的地方連結很深。
「那麼小就能有很愛、很愛家鄉的意識。我在這個年紀,根本不會去想這件事。」孩子沒什麼包袱,很可愛、很坦率地與她互動、回應她的問題。這與她曾經在臺北的教學經歷感受很不一樣。她說,從孩子們身上學到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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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問:
「做這個作品時,你在想什麼呢?」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面對這些疑惑,欣姸反問:「你覺得呢?」
畢竟,藝術是沒有標準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