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類進駐:竹圍工作室中的行動與可能
文/竹圍工作室閉幕論壇觀察員 林晏竹
▍前言
對藝術創作者而言,「藝術進駐」(Artist in Residency)是一個與日常創作工作十分不同的經驗,創作者進駐到一個合適的地方,就這麼居住一段時間,發展有關的創作或計畫。進駐藝術村期間對於個體所產生的感知衝擊與經驗,之於藝術創作都是重要的養分。與平常的創作不同的是,藝術家通常在進駐中,會因為藝術村所在的位址、周遭環境、關注議題等,發展出與之有關或延續個人創作脈絡作品。
我於2015年進駐竹圍工作室,在竹圍工作室進駐的經驗之於我亦是如此:駐村的兩個月期間,雖然在生命中的時長和其他的兩個月時間無異,但也著實足時夠使我感受到藝術村的能量與進駐在此的魅力。
▍自然能量充滿的駐村基地
竹圍工作室位於臺北的城郊,離臺北市市區約30分鐘的車程,工作室緊鄰淡水河與樹梅坑溪,旁邊也有紅樹林等濕地,使其具有能感受到自然生態與兼具都市便利性的獨特地理位置。從最早包含蕭麗虹老師與其他兩位藝術家陳政勳老師、范姜明道老師,於1995年在廢棄養雞場成立的藝術工作室開始;到90年代成為台灣具有指標意義的替代空間之一,許多90年代實驗性的作品在此孕育而生;之後竹圍工作室也致力於國內外藝術進駐的交流計畫,每年有許多來自國內外的藝術家或團隊在此進駐並發展他們的創作作品和交流計畫,並和諸多國內外機構與藝術工作者形成藝術網絡。
從空間上來說,竹圍工作室的駐村空間之於創作者是有趣的且充滿啟發的:捷運淡水線竹圍捷運站的後站出站後,與竹圍前站的鬧區間隔開來,一段步行約十分鐘的路程,遠眺觀音山,緊鄰著淡水河與紅樹林,有流域、濕地、潮間帶動植物等,在此可見豐富的生態景觀,也很能感受到自然環境的能量。藝術村內矮小的平房,經過多年的改造,有藝術家的駐村空間、展演空間、交誼廳、工作室、廚房等,已十分適合藝術進駐的諸多創作、討論、居住、展演等需求。不同於都市中常見追隨功能性而設計的現代空間,竹圍工作室的空間顯得更為有機且具有活力:藝術村建築保有多年前養雞場的建築結構,如今裡頭卻是各種兼具功能與創意的空間。同時,當走在竹圍工作室內,處處可見歷年進駐藝術家留下的創作痕跡,甚至有許多作品就留在藝術村;不僅紀錄著歷屆的進駐創作,也與比鄰的自然以及不循規蹈矩的空間形成充滿創造力的駐村環境,激發藝術創作者的諸多靈感與想像。
硬體空間之外:機構對於進駐計劃提供良好的行政支援,協助計畫的調研、行動,以及相關展演活動等,以及不同單位、社群的串接,這都有利於藝術工作者在此推動藝術創作與行動。還有每期固定舉辦的進駐藝術家分享會、每月的共食晚餐活動等;藝術工作者們在藝術村的廚房一同準備與分享著各國的料理,也同時的進行著互動、討論、交流;許多夜晚,不同來自各地藝術家、策展人、高談藝術,也能夠因為聚集而產生串連,也分享資源。
▍藝術作為環境關懷行動
竹圍工作室長期致力發展與環境、水域、土地有關的藝術計畫,竹圍區域也成為計劃推動的首選。工作室顧問黃瑞茂老師針對竹圍的區域特性提出「臥房城市」的概念:竹圍作為台北市的衛星區域,大多數居民每日通勤往返台北市區與竹圍;在日常的上班與上課之餘,竹圍有如提供休憩的地方,居民往往在需要休息時才回到竹圍,卻也常常無法細細體驗與了解地方。
從2002年的「城市與河流的交會-竹圍環境藝術節」起,竹圍工作室陸續在竹圍發展了許多關於地方和生態永續計畫行動。2007年黃瑞茂老師的《藝教於樂》將生態主題在國小美術課程中實踐。2011年吳瑪俐老師《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計畫》以來,以藝術計畫追溯竹圍中的溪流——樹梅坑溪,邀請地方的新舊居民一同對話,探討流域和都市發展的關係。《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計畫》也成為台灣在藝術介入地方中具有代表性的計畫之一,也使得竹圍的居民透過計畫終於開始與地方產生連結,重新認識地方。
樹梅坑溪為淡水河的其中一條支流,就像許多我們生活周遭的小溪一般,雖然它就在日常環境中,在地的居民並不一定知曉溪流的名稱、淵源、生態,甚至是污染與治理的問題。然而這條流域中的課題,也正反映出台灣當代的居住面貌——現今城市居住型態往往使得人與地方之間是斷裂的;如同樹梅坑溪就在竹圍,也是居民每日必經的一環,而居住於此的人們卻多半對它一無所知,如此現象不僅是在竹圍,也同樣發生在台灣不同地方的許多社區。除了流域的關注之外,工作室的在地行動也還包含在地文史資料的搜集、地方民眾與資源的串連、附近學校與單位的教育推廣等。
在環境永續的目的下,2012年之後竹圍工作室也開啟《樹梅坑溪二部曲》計畫,其中包括持續每月舉辦樹梅坑溪的走溪導覽,讓地方居民、學生、進駐藝術家等透過親身從下游至上游走溪活動更認識流域與地方。2013-2016年在地方發行「樹梅坑溪.阮ㄟ報」社區報紙,記錄並介紹地方與環境的大小事。之後還有2015年《鐵門特工隊》、2018年《樹梅坑溪學校:2018週末小旅行》、2020年《藝/氣/走/讀 溪探,樹梅坑》等計畫。都以藝術行動在地方持續關心環境與生活。
藝術行動於此除了是創作者的實踐,亦成為與居民與地方之間的介質,它終於將人與區域環境連結起來,使地方居民與藝術工作者得以透過一連串且長期發展的計畫開始真正在地方中行走,產生連結,到參與其中,進而重新認識地方、關注地方。
發展在地行動的同時,竹圍工作室也將環境藝術的經驗與方法帶到國外,如參加2012年在香港、台灣的《與社會交往的藝術》展覽、2015年英國曼徹斯特的《微型小革命》、2015年雅加達雙年展「進退皆非:當即行動」中的《觸發改變的創意連結》、2016年在印尼和泰國的《竹圍工作室換帖去》、2018年美國舊金山《無限循環》等。使得台灣藝術介入地方的經驗在國際上進行分享與交流,再將反饋與國外案例與方法帶回。
▍在地性創作:跨領域方法的整合
從創作面向思考,當藝術介入地方,其往往便和純粹發想內容與形式的創作方法不同:大多得將跨領域的方法納入,例如文獻或史料的蒐集、田野調查等。另外,介入地方的藝術創作令作品不只呈現個人的內在宇宙,也將與他人產生交往:它可能得和地方居民進行對話、與文史工作者一同調研,甚至可能涉及地方的權力與開發利益等。其中,創作者讓自身沈浸於地方之中,與不同在地社群的相互認識,並大量的交流、互動,而這並非對於每一位藝術家都是易事。
於是,過往藝術村在區域的耕耘和累積的地方經驗對於進駐的藝術創作者而言,也會是發展相關計畫很好的養分——它使得調研工作不必從零開始——歷年藝術村在地方行動與計畫的積累,都能對發展創作計畫提供良好的支援,包含地方資料以及人脈、資源串接等,也使得計畫內容甚至是藝術性本身能夠向前推進。
藝術的力量之於地方或環境問題或許不一定是馬上產生立即的改變,但當透過「人」在其中的參與與浸潤(不管是居民或藝術工作者),便在種種的創造與審美活動中發生感性或者認知上的投射與轉變。科層社會裡,藝術使我們重新回到「人」本身的感性、記憶、意識與潛意識的活動,且經由計畫或作品的形象展現出來。地方中的記憶被重喚,小敘事得以重新書寫,亦或地方想像等得以被彰顯,甚至也讓我們重新思考自身與環境關係。
藝術計畫的發生使我們在現代性之後再度連結環境,經由創造與感性作用與土地產生共振。也正當環境受到重視,我們才具有資格討論永續;當地方重新被認識,才漸漸發展出認同;當個人再度作為社會中的單位,才確保民主的基石。而當種種的認知與感性作用因為藝術在地方產生各種發酵,也許我們才能讓這些價值與精神在社會空間中產生與蔓延,甚至回到生命與環境間的思考。
▍未竟:後空間時代的平台轉譯
如果空間在竹圍工作室成立之初,作為藝術工作者們創造展現的平台。而空間閉幕之後,是否還有繼續發展的可能?原先發展的環境永續、地方計畫是否得被迫戛然而止?抑或還有其他的可能。
固然傳統上空間之於藝術進駐是重要的,進駐空間令藝術工作者有一個安身之所,並因為空間的感官沈浸體驗與感性作用而激發創作的靈感。然而寫作的當下正值台灣covid-19疫情警戒之時;因為疫情緣故,國內外諸多藝文場館被迫封閉,使得機構與計畫等不得不開始思考虛擬化的可能,積極發展線上計畫。也許這些從2020年以來各界由實體到虛擬平台的經驗,也能成為藝術村於空間閉幕後,平台轉譯方法的借鏡。如同在《域外藝想》竹圍工作室閉幕論壇中,星濱山共創工作室創辦人林書豪中所言:「關於藝術進入地方,我們接下來也許可以思考線上與線下的整合,線上並非只是作為運營的行銷宣傳,線上也許也可以作為溫暖的工具。」
實體與虛擬本身的特性必然不盡相同;當思考平台之間的轉換方法時,我們或許也得將媒介的訊息與自身的語言納入。當內容與串連需以諸如網站、社群軟體、APP、虛擬實境、擴增實境等進行與呈現時,我們也許得思考媒介的特性。諸如網站平台如何影響資料庫的建置,其中超連結或瀏覽機制如何影響檔案的彙整和超文本的呈現,以及影音媒體如何幫助藝術村的紀錄。而當藝術村所需面對的藝術工作者、在地居民、地方人士、政府部門、相關機構等不同社群,如何在線上與裝置間與社群網路進行整合。或者進駐計畫、專案計畫等將如何在這些媒介中創造出與實體不同的形式與可能。
藝術進駐重要的或許是當身體沈浸於空間或地方中的體驗,過往實體的經驗固然重要,不過這並不意味虛擬無法創造感知經驗。反而虛擬技術在開發時多半是以現實作為參照,模擬物理現實的運作,開發出差異於現實時空卻能進行諸如觀看、聆聽、身體沈浸的感知體驗。是故如果空間閉幕後,虛擬所創造出的感知經驗也許是線上駐村計畫能夠思考的另一途徑。而虛擬中若要在發展地方與環境主題,將如何再現土地環境,在虛擬中使具有地方感,而在網際網路或媒介中創造出可能性。
另外,藝術計畫也得發想空間之外的形式,或者因應媒介重新思考創作的語言。物質材料或許不會是創作的必須,同時田野、踏查等諸多方法也將因線上作業而發生改變。藝術進駐在空間閉幕後的虛實整合,將會是一個挑戰與值得期盼的事情。
2021年6月開始竹圍工作室也推動線上駐村計畫:以卡繆的《鼠疫》順著故事線分成三項子題,並為三個月的駐村計劃依序對應分別為:「六月—爆發與封城」、「七月—疫情下的生活」、「八月—回歸正常」。疫情與空間閉幕也迫使我們開始思考線上進駐的方法與可能,也期待計畫之後我們對於遠端進駐有更多發展的想像。
而倘若空間不再是藝術進駐的必要,也意味藝術家在駐村現場不再是必要,那麼這場疫情與空間閉幕將使我們如何重新看待藝術進駐?
▍小結
空間的閉幕令人傷感,其中包含諸多藝術工作者回憶與生命刻痕,然而我們重視的是二十幾年來所推動的內容是否能夠因為空間閉幕而獲得階段性的爬梳;歷時多年建立起的檔案、機制、價值是否得以延續下去。從替代空間的實驗性展演,到藝術村的國際連結網路,以及對於土地、環境、生態的關懷行動等都是眾所期待能永續發展下去的內容。
我想,空間閉幕並非結束,當平台轉譯成為勢在必行的未竟之路,當中還有許多內容、方法、形式還如待開發的處女地。竹圍工作室的空間閉幕也許正是令一個開始的契機,讓我們開始思考更多關於藝術進駐的可能。剩下的,就是我們的事了!